文/刘启年

赵小姐店里最明显的排面上一直一直挂着一幅字。

不是“生意兴隆”也不是“财源广进”，那是一行化学方程式。

“K2O+2MnO2+3PbO2=（高温可逆）=2KMnO4+3PbO”

这是他的丈夫帮他写的，她丈夫的字很好看。据说韩小姐她的丈夫是个出名的美术学教授，表面上疯疯癫癫的一副戏精样子，作画写字或者写文章却总是令人叹为观止，像极了神志不清但造诣极高的艺术家。

但是，谁能知道为什么一个花店要挂这么一个书法牌匾。赵小姐也不说，问她她就陷入沉思，不说话了。

听说赵小姐以前是一名出色的化学家，但是结婚后她就辞职做起了全职主妇。

她在雨城里开了一家咖啡厅，并且新颖地把“花店”和“咖啡厅”的概念结合起来，在她的店里，你既可以欣赏或购买到漂亮的鲜花，也可以在一片姹紫嫣红青青绿叶间品茶。

人们知道，这家店的女老板赵小姐，是个温婉而知性的女子。但又有好事轻浮的男子评论说：这是个表面典雅，内心则强大而毒辣的女性。

确实，如果有客人搞事情，赵小姐的气质就会悄然变成一种可怕的、不可名状的“笑面虎”气质——她在笑，她很礼貌，但是那种巨大的愤怒气场已经蔓延到了你的脚边，叫你无法大口呼吸。

赵小姐的真名叫赵化蝶。多么美丽的名字。

赵小姐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比如，据说她常年佩戴紫黑色美瞳，并且不知为何那种美瞳居然带着金属一般的色泽；她喜欢喝茶，喝白桃乌龙茶，但是她的茶具却是一套化学用具，锥形瓶、试管、坩埚、蒸发皿是盛具；漏斗、抽滤瓶和滤纸是过滤用具。她不把茶放在茶盘里，反而放在试管架和铁架台上。

别人的茶道，沸水洗茶壶后要迅速倒出，泡茶时要“凤凰山点头”，茶叶炒制，沏时封壶。煮茶的火候、用的紫砂壶或是玄铁壶，各有讲究。分茶时，以茶夹夹取“闻香杯、品茗杯”，又要玉液回壶，茶汤倒入“公道杯”。

而赵化蝶的茶道，以试管刷洗净大试管，取托盘天平量取适当茶叶，将三层滤纸折叠置入过滤漏斗中，加入粉碎茶叶，倒入87摄氏度的蒸馏水，以试管壁靠在漏斗口尖端，静候至茶水渗出；再取转速约90转/分低速离心机，除去细碎茶渣沉淀，最后试管口相接触，平均分茶入各个碱式滴定管，为每位客人手中的锥形瓶中滴入等量茶水。

据说有好多应考的学生争着去她的咖啡厅点这种茶。

而上面这些是别人都知道的事情。

下面我说些我掌握的独家消息。

我啊，我跟她的爱人韩先生是朋友，有一回喝酒，韩先生酒后吐真言，居然告诉我说，他的妻子，赵小姐已经快一百岁了。

我当时还不信，我就说：“老韩，合着人家二十出头的妙龄让你说成是百年老妖，不厚道吧？人家那么贤惠，你却这么说人家。”

老韩回答我说：“要是跟我比，蝶儿确实已经算年轻的了，我都快上千岁了呢，她还就是百年老妖。至于贤惠……人不犯她她也不犯人，人若犯她，啧啧啧……母老虎哟。”

老韩这这这，准是又喝多了，这家伙酒量倒是挺好，一个人总是喝八九人的份儿，可惜每次喝完就满脸通红，一张让多少妹子心驰神往的好脸蛋儿，酒后就变得猥琐的不要不要的。我哪里相信啊，今天这又是开启了酒后说胡话功能了？

“老……老黄，我跟你说。”老韩示意我附耳过去，神秘兮兮。

“我……我老婆，其实就是个高锰酸钾。”

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老韩你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我结了账，搀着他往他们家的花店去。今夜又是一个繁华而神奇的夜晚。雨城难得不下雨，人们可算是抓住了机会，灯火通明的城市从上礼拜的大雨滂沱之中复活了。地上未干的积水映照着霓虹灯的光，高楼大厦窗中的灯光莹莹闪亮，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轿车溅起欢乐的积水，卖烤山药的大晚上的还不舍得收摊，继续拿喇叭喊着“吃，吃大块的”。

我送老韩回到了他家店门口，跟一个戴着雨城交通大学校徽的学生擦肩而过。哟，好学生呀，估计是来赵小姐的店里面看她做实验的吧。赵小姐接待了我，告诉我那个其实是她请的私家侦探。这会儿的学生都当侦探了吗？

我和赵小姐合力把神志不清的老韩架到沙发上，这才长舒一口气。赵小姐的美瞳在夜灯的映照之下闪闪发光，带着锃亮的深紫色，闪烁着夜的凄凉。赵小姐不开心呢。大概是生了老韩的气。看着面前熟睡的老韩，我就想着还是给他俩留一点空间，就想起身告辞。可是赵小姐当时挽留我喝杯茶再走。那好吧，我也想见识赵小姐那出名的化学茶道。

她去后面准备道具了，我和老韩坐在沙发上等。

此时老韩忽然我睁开眼睛，对我悄咪咪地讲：“我老婆真的是高锰酸钾。我有办法证明给你看。”

然后在之后找小姐回来给我表演茶道的时候，老韩就装作虽然睡醒了但是依旧还醉着的样子，当着我的面秀恩爱。趁机顺手就拔下赵小姐一根头发。临走时他把这跟头发神秘兮兮地交给我，叫我回去后，把这跟头发扔进消毒用的双氧水里面试试。

我家没有双氧水！谁又会小心翼翼捏着一根头发挤地铁回家！我就跑到隔壁的药店买了一点双氧水，然后就地在路灯下实验了一下。

头发丢进去后，水里瞬间弥散开一小片紫红色，而后紫红色又瞬间消失，双氧水却开始咕咚咕咚地冒泡泡，反应还越来越剧烈，一时间，好好的一瓶双氧水变得跟一瓶被摇过的汽水一样。

“高锰酸钾氧化性极强，能把过氧化氢氧化成氧气。同时生成的锰离子对于过氧化氢的自分解有着强大的催化作用，微量二价锰离子的存在，就可以使得过氧化氢迅速分解生成大量氧气，并且放热。”赵小姐的声音冷不丁的从后面传来。

我惊讶地转过头，只见在夜晚的灯光下赵小姐的眼镜依旧使她显得那么的冷静而漠然。

“老韩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高锰酸钾。我是一个化学精。”

年前的我国，化学才刚刚起步，一位女化学家不顾当时严重的性别歧视出国留学，又回国做贡献，发明了很多实用的化工生产技术。

可以说这位女性化学家就是我的母亲，她醉心于化学研究，一行行的方程式和结构简式就是她的朋友。她有一个实验室，实验室里还存有一些化学药品。可是有一天她的一位学徒不小心把一些高锰酸钾误丢入盛有过氧化氢的铁桶中，然后就走了。

他们从未料到，那一点点高锰酸钾在过氧化氢中能掀起轩然大波，过氧化氢的分解是会放出大量热量的，而且还会生成物体燃烧所必要的氧气。很悲剧，那一天晚上，实验室忽然爆发爆炸，火光冲天。就跟前两年天津爆炸案一样，算是化学事故。

而我就形成于那一场火光冲天之中。在百年之前连霓虹灯都没有的漆黑夜里，原本只有星月的光芒照耀黑暗，可是人们只听到一声巨响，整个天空瞬间被染成了烈火的橙红色。

我的母亲，她还有很多关键的科研成果放在实验室里，她知道这些成果，每一样都能为国家的工业化带来很大的改变。她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的冲入大火中抢救她的成果，她日日夜夜呕心沥血得到的成果，她不顾危险做上千次实验，不辞辛劳进行上千次演算验算才得到的成果，同想要拯救它们、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改变积贫积弱国家的母亲，一起在骇人的火光之中，化为灰烬。

灰烬，灰烬。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烧到第2天傍晚才结束。化学火焰是没有那么容易扑灭的。你不知道，有些化学火焰甚至能在水中燃烧。比如烟花的火焰。当时的人们根本无能为力。

灰烬中什么都不剩。我的母亲，她的成果。什么，都不剩。

但是，在我看来有些东西还是永远的留了下来，留在了这片灰烬的废墟之中。

母亲的意志，她的梦想，她对于化学的热爱、执着甚至是不顾一切的“沉迷”，以及这间实验室中，所有的化学药剂、实验器具设施，它们长年累月积攒的阳气和灵气，都还在呢。

而柜子里有二氧化铅和金属钾，还有用以催化双氧水分解的催化剂二氧化锰。这些东西，在爆炸中混合，又得到爆炸的高温加热，发生了化学反应。

你是否看到我们店里的那块牌匾？

“K2O+2MnO2+3PbO2=（高温可逆）=2KMnO4+3PbO”

这就是我的诞生。

我是满柜子琳琅满目的化学药品，偌大一个实验室里所有化学用具，还有我母亲意志的合。我是高锰酸钾。我是赵化蝶。

戏缘他，没骗你。

那一年是年，到现在已经年了。

而我下个星期就岁了。”

赵小姐的眼眸里闪烁着澄澈的光。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款款流落，在她的脸上留下紫红色的痕迹。

高锰酸钾是一种水溶液染色很强的物质，一小粒就足以染红一大瓶水。

赵小姐注视着雨过天晴的夜空，月亮很大，空明神圣。

别人会相信这个故事吗？你会相信这个故事吗？大概不会吧，但是当时的我相信了。

我不知人间还有这等成精的妖怪，也不知道赵小姐为什么要把这种事情告诉我。我也有点想哭，但是眼角干干的，流不出眼泪，只是心里面感觉仿佛有东西在不断揪扯着一样。

悲恸，悲恸。

赵小姐的短发于夜风中拂起，她的眼镜上，由于屋内有空调，也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赵小姐……”我不知说什么好。

赵小姐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抬起了头，望着远方天际的零星烟花，缓缓开口道：

“你说这人啊，妖啊，活的时间越长就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似乎只是一日一日的度日子罢了，你有再悲痛的过往，再激烈的过去，也无法遮掩迷茫的事实。我也一百岁了，却忽然迷茫了，想我母亲了。今天也是我母亲百年忌日了。”

赵小姐，赵化蝶小姐，她是化学精。

我能想象到，那一晚所有的药品都在烈火中惨叫着，绝望着，融化着，燃烧着。它们氧化，他们和氧气剧烈反应，他们放热，随即将放出的热量加入到那天的大火中，逐渐照亮整个天际。而在烈火之中它们化合，他们两两三三地组在一起，它们变作灰烬，抑或重生，还有的反应是可逆反应，可逆反应会在大火里轮回，物质一边生成一边分解，最后达到烈焰中的平衡。

赵化蝶的反应就是个可逆反应。烈火中，高锰酸钾，不，赵化蝶始终在分解，又始终在生成，生成与分解速度相同，化蝶从未消失。

最终，在火之中她成为人形，如瞬间的烟幕一般短暂而轻盈，她自废墟中而起，自火光中而起，自破败与爆发的交织中而起，一如破茧的蝴蝶，款款而上，一去不回。

她们的化学，最终带着他们的寄托和未竟之梦，离开了废墟。她的母亲喜欢化学，生前还喜欢鲜花，喜欢小植物，喜欢喝茶。于是化蝶在这实验室的废墟旧址上开了花店，也卖茶水，后来时代变了，才改做咖啡厅，但是她仍然展示茶道，售卖好茶。化学，茶，花。化蝶的母亲生前其实也不过就这几样爱好。

百年之后，雨城的繁华已经让历史的灰烬消失殆尽。

只能看见，此刻，赵化蝶即使面露哀伤之色但依旧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害，让您见笑了。嗯，以及，老韩也承蒙您的关照。”

“哪里哪里……”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酒劲还没过去，我只是被这周围忧伤怀念的空气深深感染。

“那个，让您见怪了。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今夜我说的事情请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呢，就不远送了，老韩还在沙发上趴着呢，空调吹着凉，我回去给他盖被子，先告辞。”赵化蝶说。

我说行。心里却还是意难平地追思着适才的故事，刚转头，赵小姐忽然又在我背后喊我。

“那个……”赵化蝶显然还有话想说。

“怎么了？”我有点疑惑。

“卡。”赵化蝶说。

“啥？”我更疑惑了。

“卡！！！”赵化蝶忽然就将声音提高了好几分，给我吓了一跳。

然后我就变成一个黄色面具了。

韩戏缘说过它的本体只有9个。可是这个戏精，成天在脑子里面就会做红楼梦，数学其实差的很，数都数不清楚。他的本体，应该是11个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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